As you like it

寂寞与杏子小姐

翻照片翻到了前些年在日本的记录,里面出现了一个女孩。她的名字是杏子,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。她就像徐志摩诗中描写的那样,轻轻地来,轻轻地走,在我的生活中只是路过。

那是几年前的大阪,春假时节我终于能逃离节奏快到窒息的东京,乘坐东海道新干线去到那。东京的一切都是急匆匆的,无论是在马路上奔涌的车流,电车里如同鱼罐头的拥挤,还是在街道上步履急促的西装革履的人,当人身处这种环境之中,心里总是难以寻得一隅安宁。于是我去到了憧憬许久的大阪,大阪的性格与我的故乡,中国东北,十分相似,经历了旧日工业化的洗礼与近代重心的转移,这座城市有着热血的东京所不具备的稳重。也能让我体会到久别的故乡振动的脉搏和温柔的昂扬。

抵达大阪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与朋友约好的酒店在森之宫附近,路途还不算远,我便选择慢慢走去,意在途中多感受一下这座城市的呼吸。当时正值初春时节,沿街的树木都已冒出新绿,虽然密度不如京都等地,但在记忆中比东京更有生机,或许在东京的时候无暇估计街头植物的新芽,连樱花也是泛泛观览。想到樱花,我便不急于回到酒店安置了,现在时节正是樱花季,不如去最近的公园去赏樱,在月夜灯光之下或许别有一番风味。

我前往的是离天守阁不远的公园,在旅游季那里并不少游客,但或许是天色较晚的原因,当我能看到那朦胧的粉色雾气之时,却不见攒动的人流。进入公园看到的人数也堪称稀疏——与旅游季相比。微凉的风拂过,粉白色的树冠慢慢摇曳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夜晚的水汽也在地面上凝结上了真正的雾气,些许樱花或完整或只剩花瓣飘落下来,与晚风缠绵,迟迟不落在地面上。令人心旷神怡的淡香将我包围,我坐在灯下无人的长椅上,近乎贪婪的汲取着奢侈的安静。

她就像这无名的晚风一样静悄悄的出现,我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坐在我的身边的。我打量着这个人,她留着齐肩的短发,宽松的衬衫和长裤都是黑色的,让她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约莫二十左右岁的年纪。她闭着眼睛,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在赏樱,但我从赏樱变成了注意这个奇怪的人。她的面部轮廓很好看,无论是从中国人的眼光还是日本人的眼光,而白皙的脸颊在樱花、晚风的衬托之下有种日本独有的感觉,大概可以用病弱来形容吧。

人是会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的,她睁开眼睛朝我微笑,对于日本人来说,她的眼睛大得出奇,漆黑的眸子里点缀着灯光。“你也是一个人看樱花吗?”她先开口,带着一点大阪口音。我点了点头,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她,毕竟这种事情并不多见,我一度怀疑这是什么新型的骗局。

“我也是。真是的,都找不到人陪呢。人生啊。就叫我杏子吧。”她略带怒意,多半是吐槽与发泄的语气说道。一边说一边在空中挥舞着手,宽松的衬衫沿着胳膊滑落,露出纤细的胳膊。仔细一点,我能闻到她呼吸中的淡淡酒精味,大概是三得利的气泡酒,在年轻人中很受欢迎。可以看出她的淡妆之下,眼角微微泛红,是刚刚喝完酒吗?然后一个人跑来看樱花,排解忧愁,大概如此吧。

“可以叫我鹿。”我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自己,却还是对身旁这个女孩无法放心,各种思绪从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,仅仅凭着有限的信息——一个女孩子,深夜一个人看樱花,还喝了酒——就能想出很多种让我的心为之一颤的故事,我很想多了解一下她,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。面对突然袭来的未知,我不知道我是作为一个可以依靠的墙壁还是一个发泄的出口,或许都不该做,毕竟我只是一个与她一样为了欣赏美,或是排解心中不快的人,我只是个陌生人,我对于她的关心与我不能与之久伴的遗憾纠结在一起。

“鹿!名字好可爱——想再去一次奈良啊,好想去看小鹿。”她的言语起伏很明显,带着少女独有的活力和憧憬,“冬天的时候去过一次呢,趁打工的休息日。鹿先生去过吗?冬天的奈良也超级漂亮,小鹿也一点也不怕冷,鹿先生怕冷吗?”

我摇了摇头,繁忙的生活让我没有时间去游览名胜,我竟感觉有些遗憾。虽然面前的少女有些颓丧,但是她言语之间对于生活的热情还是非常明显的。“欸,有点遗憾,冬天奈良的小鹿都胖胖的,也懒一些,没有夏天活泼呢。可能是夏天吃太多了吧,连鹿仙贝对它们都没什么吸引力了...”我相信无论提到什么,她都会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吧,但我又有点难过,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,仅仅是知道我的名字的程度,就可以分享她的想法,把我的思绪一道带着前往远方。我相信这是寂寞的相互吸引。

说着,一阵晚风将许多花瓣洒到我们附近,几片飘落在了我们身上。她拾起了一瓣樱花,对我神神秘秘地说:“有这样一个传说,樱花树下,都埋着尸体呢——”我确实有听过这种传说,有樱花之所以开的如此烂漫,是因为它汲取了尸体的养料,尸体埋得越多,花开的越灿烂,大概如此。也有说樱花原来是白色的,正是因为吸收了尸体的血,才变得粉红。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,只能随声附和听过。

“樱花很美吧。”她又问道,我点点头,回答说是。我好久没有看过樱花了,可以说在日本的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欣赏过一次樱花,这次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,也是最特别的一次,因为杏子小姐的出现。杏子继续说道,“樱花开花之前的花蕾都是像血一样红,花却只有一点粉红,有的又像雪一样白。”

我突然想起连城三纪彦的《宵待草夜情》,我想大概她就是想说这个,“像洁癖一样白?”我试探道。没想到她笑了,看来她的确想说这个,这次她也点点头,“没想到你还挺懂的!那就是人生命将终时的鲜血,在花开时升华成一片雪白。”她又话锋一转,“但我觉得如果是真的,埋在下面的尸体并不会很开心,尸体被埋着,被汲取养料是很痛苦的吧。那么以别人痛苦为养料的花,还能算作美丽吗?”

我不禁再次陷入沉思,不知道这姑娘的来意如何,但也觉得她说的的确有道理。樱花汲取尸体的养料开出灿烂的花,那确实并不能算作多伟大多美丽的事情。这好像与日本社会有着莫名的相似,无论是军国的历史还是现在畸形的社会,都是从别的国家,别人处吸收养料,才能得以发展到如今的程度。

杏子小姐看我陷入沉思,又露出了她的笑容,拍了拍我。“没关系没关系,我也是乱说的。传说嘛,怎么可能真的埋着尸体呢!”即使杏子小姐这么说,我的心情也变化到和最开始完全不一样了,比起赏樱,我更希望多了解杏子小姐一些。但之后我无论问她什么问题,她都没有正面回答。像是完全跳脱出这个世界,或许我也根本无法走入她的世界,也许是寂寞让我们在这个夜晚相遇,最后又终归走向寂寞。

我还记得那晚我们一同离开,我前往酒店的路上,她与我共同走了一道,我还记得她想请我喝酒,仅在那天晚上。我们找到一家711,她毫无阻力地购买了两罐三得利气泡酒,桃味的,还有一包kent,这也让我确认了她已然成年了。她熟练的走进吸烟室吸烟,我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,大阪午夜的街头十分安静,只有一些擦得锃亮的黑色出租车驶过,一些穿着大头皮鞋的上班族挂着解开的领带,慢慢钻进拥挤的楼群。我听到推门的声音,她安静地走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,我递给她手上的酒。我们象征性的碰了碰杯,没有说什么,大概只为了敬我们的共同之处吧,敬我们在这个午夜有着相同的寂寞。

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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